“你說他什麼?”
“他根本沒告訴她。”
“他怎麼會這樣?”
“他就是這樣。”
“你說後來是誰告訴她的?”
“同事。決定以後兩個星期。”
“他有沒有跟她解釋?”
“到離婚那天也沒解釋過一個字。”
“兩個孩子呢?”
“就跟她啊。”
“那她工作也不換?還繼續跟他同事?”
“是耶魯啊,換掉!換到哪裡去?”
故事很簡單,很燒腦。一對年輕華裔夫婦,雙雙學界新星,不知怎的,湊巧總是女的選擇退讓輔佐,搞枯燥的行政工作掙錢養家,修洗碗機,生兒育女。寒窯十多年,他成為終身職的耶魯大學教授。她終於從不相干的同事隨口的恭賀裡聽見消息,遲了兩個星期。他什麼都沒說。沒有辯白,安慰或解釋,簽字離婚。
男女主角我見過,男的略熟一點。圓圓的眼睛,嘴角生得一副自來笑,都跟填了塊灼黑冷鐵的眼神犯冲。說不了幾句話,偶爾語驚四座,卻是埋著頭咕噥出來的。女的是那種難得的活潑,叫人樂意親近,近了也不帶刺的甜姐兒。他家人都說他對不起妻子。若說他就是陳世美,明明外頭又沒有人。誰會去睡一張車床?他近年來連難得的俏皮話都不說了。
他玩過重金屬樂團,寫歌似乎很有幾分才氣。他媽到現在還是常提,“若不是我攔得早,你哪來的今天。”
每一段婚姻都是南京大報恩寺那樣凌雲摩天的五色琉璃塔,閒人只能在塔基徘徊惋嘆兩句,進不去看不清,插不上嘴。但是我老想多一句嘴。我比別人好像多知道一點。
又是一個常春藤廢人。
美國的廢人,據他們自己說,像是很不少。美國的哲學家或文化評點泰斗,得往電視往夜店裡找,都是講脫口秀的,郭德綱一流人物。在大麻合法之前,美國社會門戶大開,“供應兩種刺激物質,週一到五咖啡因值班,支持生產力,週末酒精接力,這樣才能喝高喝笨,不至於察覺自己在坐大牢”(比爾稀客思,Bill Hicks, 1961-94)。 由此推斷,上班族不廢不笨的,少之又少。
但是常春藤批量生產的那些,卻大家齊了心,鉗口不提。板上釘釘,背後一個絕大的媒體陰謀。
我老撞見這些廢人,清一色亞裔,可見陰謀的凶狠毒辣,歧視我們。有的功績彪炳:大使館專員,聯邦巡迴法院本區官階最高的法務官。乍看最廢的一個,哈佛學士,史丹佛法商學院雙探花,牛津遊學還拿過個正經的二流獎,學歷相加起來相當於一座紫金牌坊,砸得死一兩車雙眼放光羨艷的虎爸虎媽。他可不是東亞病夫,肩膀可以跑馬,體貌特別揚我東亞雄風的那種棒子弟兄。
他找了分不上不下坐辦公桌的活,不冷不熱的做著。不動用同學關係,做金融國貿,不考國務院商務部外交官的試。外頭的矽谷何止黃金遍地,上市的股票多如樹葉,吹口氣就是數額任填的銀票。他冷靜的旁觀,說想寫本書。聊起天來,他的想法總是半途斷掉,說不上來他心裡有什麼。
大家都納悶。跟看見周子瑜坐街角賣珍奶差不多。
有一回他靜靜的說:“父母親要的,我全做到了。那些學位不是都到手了嗎,還少什麼?”
我答不上來。突然想起中過舉人,在船頭微微的雪影裡,一襲猩猩紅袈裟倒頭下拜,把天大的恩情還諸父母的寶玉。
還有一位,高堂老父八九十歲,盼著抱孫。官階頗高打進了本來是白人圈子的專業,資歷華彩炫目。好容易喜歡上了人,是職場暗戀,對方已經訂婚了,跟他並不熟,可能性近乎零。是叫座的韓劇劇本,放在美國此時此地,則是心理諮詢的範本。
中文不怎麼樣,想送母親中文書看,我推薦了齊邦媛的巨流河和王鼎鈞的抗戰回憶錄,他父母同代人的作品。他說跟家人沒什麼話說,真得靠這些書籍找話題,可惜他看不了。反正親子對話,就是兩老合力催他找對象。跟他相比,耶魯教授的父母倒也還該偷著樂;這一位鑽石單身狗,結婚禮堂的門檻都沒跨過。
他是清朝末世某位力挽狂瀾的名臣後裔,有一八幾,隆長臉頗有幾分相似那位網上都搜得到肖像的先祖,別人看他總要年輕十來歲,亞洲人經得起擱。畢竟也坐五望六的人了。
這些廢人的障礙心結,和極客宅男不一樣。二次元徜徉忘返啦,看到事業線如登極樂啦,在我看來,都算健康自然頭好壯壯。他們不是那樣。
他們也都各有各的故事。耶魯教授的父母相敬如冰,或許他寧願不像他們。說不定他欠妻子的債欠累了。想換個自己,不要只蹲在和妻子相處久了,她熟習的模子裡,生怕嚇著了她一動也不動。紫金學歷矽谷隱者只是順應自己的性情,他畢竟不是哪家新銳公司的股票,市場可以隨便定價,他的人生他做主,誰能給他貼成器不成器的標籤?
而且,鄉民一樣會離婚,失戀,找不到事業的方向。
可是跟這些名校人生勝利組念過書同過事聊過天,我總有種感覺,他們都是晴雯。“補雖補了,到底不像——我也再不能了!”用盡全力,裝飾了父母的夢。自己慢慢的力盡神危。
不准失敗。不可以戀愛。永遠趕不上期待。
父母胸口的勳章獎牌,煥然華彩。
女兒順口提了一句:我這數學已經算上來了,總分是B,這學期到現在考的都是B 和 C。我心裡緩緩浮出一隻巴掌,做勢甩過去:考個乙你也好意思誇口,你不害臊,我都替你害臊!我眼睜睜和那隻長著獰厲眼嘴的巴掌對看,等它化作青煙四散。
我問要不要幫忙。
算了,我還是找爸爸吧,她說。你每次都繃得好緊。
對不起,我說。
她親親我的臉。可憐的嘟嘟,她說,你小時候被打被罵才會變這樣的,不是你的錯。
那還不是最糟的,我說。父母為了我犧牲,最吃不消。
咱華人有個習慣,與其說服,認為恫嚇更合情合理。或許我講這些也只是在嚇人。天知道,華人都是嚇大的。
我很樂意聽名臣後裔聊他的苦戀,我讀過宋詞,有足夠的文化訓練,不會認為他對一個陌生人的感覺是跟踪偷窺,需要叫警察。他大學專攻過中古法語,和父母激烈爭執多年,他們怕他走上了歪路,所有的叛逆大概就是那時候用掉了。“你知道戰爭與和平裡,羅斯托夫伯爵家的少年少女晚上滑雪橇開心玩的那一段?她讓我想起透過雪聲的鈴聲,娜塔莎的笑聲。”
我也聽見了。那些夢想的窸窣銀聲,像一場紛紛的大雪。